憶桂丹/吳永濱

 民國八十五年七月六日，我們原高雄中學四十七級高三、四組的老同學曾勘仁獨生愛女出閣。曾兄現任省立彰化高中校長，他大膽改革留級補考制度又能與學生打成一片，為目前台灣教育界不可多得之優秀人才。那天在高雄市漢來飯店舉行婚禮並宴請賓客。八時冠蓋雲集好不熱鬧。我們這些家住南部的同學幾乎全員到齊。席間各人舉杯互祝並暢談近況：有人升了官、有人發了財、也有人事業失敗而遠走他鄉。有人家庭美滿，也有人子女不肖。
突然間坐在我旁邊的柯兄冒出一句：「聽說桂丹走了！」我一時會意不過來。瞪著他問道：「走了？桂丹走到那裡去了？」柯兄半晌不支聲似乎在考慮如何回答我的問題，坐在對面的林兄接口道：「走了就是去了！」一剎那間天旋地轉，我眼淚不禁奪眶而出，不可能，不可能的。那樣一個活蹦活跳的大好人怎麼會如此短命呢？我不信，我不相信。散席後回到家中我立刻四處打電話求証卻得不到確切的消息，而桂丹兄家中的電話更是無人接聽，看來柯兄講的事是八九不離十了。

œ初 識

民國四十一年的 八月三十一日 是省立高雄中學新生訓練的第一天。早上天還未亮我就趕到鳳山火車站乘坐第一班到高雄的普通車，為的是要搶得一個好彩頭―第一名。進了校門一個人影也沒看到，心想這第一名穩拿定了。豈知走到第一棟大樓玄關時，卻看到了一個衣著整潔，容光煥發身材和我差不多的小子迎面向我走來，於是乎我也就迎上前去，在互道「你早！」聲中攀談了起來。桂丹兄家住左營海軍眷村，海軍子弟學校畢業，江西貴溪人。我則是來自鳳山陸軍眷村的陸軍子弟，安徽桐城人。江西與安徽兩省相鄰，而桂丹編在二組我編在一組正好是鄰班。或許是應了佛家的那句話：『有緣千里來相會。』
新生訓練的第二天下午我們一組與二組舉行拔河比賽，豈知剛一開始繩子就被拉斷了，體育老 師彭祝秋 先生索性就叫我們兩班同學按個子高矮一字排開，大家面對面的就空手對拉的拔起河來。巧的是我的對手就是桂丹。我們雖然使出渾身的力氣，結果卻是誰也沒有能贏誰，最後落得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平手。
初中的三年裡由於不在同一班，我們雖時有往來但無深交，可是每到全校班際球類比賽我倆卻成了「對手」加「敵人」，記得初三下學期的籃球冠軍戰，那個縱橫全場技驚四座把我們班殺得潰不成軍不就桂丹嗎？當時我們真把他恨得牙癢癢的。

œ同 班

民國四十四年秋天我們都升上了雄中的高中部，這次教務處把我們倆編在同班了，此後三年的同窗共硯互切互磋讓我們彼此有進一步的認識：
桂丹系出名門，桂家是江西貴溪望族，當時的海軍總司令桂永清將軍就是桂丹的叔祖父，而另一國際知名的法學 家桂崇基 博士也是他的至親，桂丹幼承庭訓家教極嚴，他聰穎好學在班上尤其以文科見長，他的作文就經 常國文 老師在課堂上公開讚美。不過也有一次踢到鐵板，因為桂丹在某篇文章中把成語「刎頸之交」誤寫成「吻頸之交」而挨了一狠狠的刮。
桂丹身體強健酷愛運動，除了打得一手好籃球，他的百米短跑在班上也是數一數二的。可能是他對比賽得失看得太重，曾親口對我說每當比賽前夕總是會失眠以致大大的影響了臨場的演出。記得在民國四十五年我們高二時的校慶運動大會上，他跑完百米預賽後來找我，要我代他跑次日的決賽。其實憑他的實力前三名是囊中之物，我推辭不掉只好硬著頭皮跑了第三，得了一條毛巾和一塊鍍銅的獎牌，當我把這兩樣東西交給他時他卻留下一句：「牌子給你們家小狗掛，毛巾你留著擦汗吧！」溜掉了。氣得我好幾天不跟他講話。
高中畢業前大家聚在一起談聯考如何填志願，桂丹說要學法律希望將來能做個維護人間正義的法官或律師。由於我家經濟狀況不佳，我表示要選讀公費的師範大學，桂丹力勸我要振作，千萬不可懷憂喪志，要選擇自己喜愛的科系，不要被環境擊倒。

œ大學生涯

大學聯考成績揭曉，桂丹以幾分之差未能考上台大法律系。但仍以高分進入東吳法學院法律系（那時東吳尚未升格為大學），其時桂丹是賽翁失馬，因為當時所有的大學法律系只有東吳要唸五年，比他校多讀一年，所以他們的法學基礎最紮實，難怪過去在大陸上流傳著：「南東吳，北朝陽。」指的就是中國法學界的南北兩個重鎮。桂丹如今以優異成績進入這座寶山，豈會空手而回？真是虎入深山龍歸大海任意遨遊了。
我則選擇了台大商學系國際貿易組就讀。大一住在台北公館山邊的男生第七宿舍，民國四十七年十一月下旬的某一個週末，宿舍教官遞給我一封桂丹寄來的限時信，信中告訴我他家已從左營般到台北市中山北路三段的海軍濤園眷村，約我第二天前去吃便飯，飯後還要給我一個意外的驚喜，帶我去「見識！見識！」次日我懷著好奇的心理欣然赴約，先吃了一頓桂媽媽做的拿手好菜，其中一道糖肘蹄膀就被我一個人吃了一大半。可憐我已三個多月沒有這樣大吃了。
也許是我的吃相難看，桂丹那尚在念幼稚園的小妹妹在鄰座上下不停的嚷道：「台灣哥哥！吃慢一點！吃慢一點！。」見到我一臉茫然，桂丹那正在世新專校讀書的大毛弟弟連忙說：「小妹看你滿嘴台灣話當然叫你台灣哥哥囉！」哦！原來如此。
飯後的餘興節目是去圓山兒童樂園的露天音樂台觀賞康樂隊表演，那時人們生活簡僕休閒娛樂貧乏。我們以五塊錢一張門票並獲附送香片清茶一杯。那天是由裝甲兵的「捷豹」康樂隊演出，只見台上的歌者舞者使出渾身解數的唱著、跳著、扭著。台下的觀眾則忘情的隨著和著、掌聲、口哨聲、吶喊聲交織在一起，那真是一個令人難忘的夜晚，難怪桂丹在這裡要讓我見識見識了。
民國五十二年桂丹以最優異成績自東吳法律系畢業，在擔任了短暫的幾個月助教後取得了美國哈佛大學的獎學金赴美深造。

œ學成返國

日夜苦讀了兩年八個月桂丹即取得人人欽羡的哈佛法學博士學位。他毫不猶豫立刻束裝回台。先在台灣銀行經濟研究室服務，不久就被借調到財政部作了俞國華部長的祕書，由於桂丹中英文造詣極佳且做事認真，不久後就被 俞 先生納為機要，俞部長為一忠厚長者，對桂丹又頗推心置腹視為股肱。因此桂丹常懷感激之心，頗有「士為知已者死，女為悅已者容」的抱負。
我於 民國五十八年三月九日 結婚，次日赴台北渡蜜月，桂丹親自開車來台北火車站接我們。當我夫妻坐進後座時卻聽到他在駕駛座上嚷道：「老兄呀！你給我坐到前座來，不然我豈不成了你們的司機了。」原來坐私家汽車還有這麼多規矩，我又出了一次洋相。
內閣改組：俞國華部長調任中央銀行總裁，桂丹隨之前往央行服務，我們想這正是他大展身手為國服務的好機會。豈料不久卻傳出桂丹離開中央銀行的消息，原因是有人忌妒桂丹的才華怕影響自己的官位而想盡辦法打擊他。事後無論我們怎麼追問桂丹都不肯說出真正的原因，只是輕描淡寫的丟下一句：「你看我現在既是教授又是律師不是更好嗎？」是的很好，只是我覺得桂丹一定有苦衷，若干年後他酒後吐真言：「為政莫得罪巨室！」原來他到央行不久即因個性耿直而得罪了某個世家子弟（即某巨室子弟），弄得央行總裁俞國華左右為難，於是桂丹毅然的離開是非之地。這就是中國官場的醜陋面目。
民國八十三年暑假，任教北部大學的謝聰智與林照田兩位同班同學來我家聊天，他們告訴我最近見到桂丹發現他身體狀況極差行動遲緩。當天我即撥長途電話詢問桂丹病情，得知他上個月因高血壓引起輕微中風，目前病情已被控制，但更麻煩的是糖尿病的併發症，現在正遵照醫生的囑咐多方忌口，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又說了一些消極頹唐的話。我拼命的勸他振作，「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並約定過些日子去看他。
這一兩年因為俗事纏身以致未能上台北看望桂丹，如今噩耗傳來怎不令人傷心。
古人有云「人之相知，貴相知心。」我自民國四十一年初識桂丹至今已逾四十年矣。雖然「君子之交淡若水」，如今桂丹有形身體已逝，但往日的點點滴滴仍常在我心頭令我懷念不已。但願桂丹兄的精神與我們長相左右。
附記：桂丹即桂公仁也，初中二組、高中四組。